王仁菊
在我老家習俗里，每年有兩個女兒節，一個是花朝節，另一個是端午節。花朝節乃百花生日，是鄉間女子出游聚會的日子。端午節則恰恰相反，是已婚女子歸寧的日子，俗稱“躲端午”。未出閣的女子則在腕上系一五彩繩，繩取紅黑白黃青五色，串了舊年桃核或單戴均可。未滿十二周歲的孩童也系五彩繩，亦稱“躲端午”。這一古舊習俗，據說來自古天象學說，按支干歷推算，五月五日為一年之午月午日，乃陽極轉陰的節變之時，蛇蟲百豸幼卵及微生物繁殖生長旺盛，人類易受其侵害引發各種疾病，便借“躲端午”躲避陰邪災殃，祛祟納吉。
我小時候最盼隨母親去外婆家“躲端午”。眼瞅石榴掛了花，箬竹葉三指寬了，總巴巴追問母親啥時去“躲端午”？母親便罵我是個老實坨子，罵完又笑，說等到梔子花開吧。“躲端午”是父親告訴我們的，年年新麥豐收，磨第一茬面粉，我們姊妹輪流看磨，防推磨的牛偷吃白面，也防鳥雀偷吃。父親總嬉笑著說：“可得看好嘍！頭道面的饃是你媽回去躲端午用的，馬虎不得。”說完嘿嘿直樂。母親在一旁聽到，必要啐一聲，隨手拿了東西打父親，罵他沒正形。
再大一些，才知道“躲端午”還是句鄉間罵人的玩笑話。比如某人赴約晚了時辰，旁的人便笑罵：“老半天才來，你是躲端午去啦？”那人常會笑罵回去：“呸，你才躲端午哩！”這一笑談源自一個古老的中醫藥理傳說。據說，位列五毒之一的蛤蟆是劇毒之物，也是解毒良藥，在端午這天身上毒性達到最強，常被捉住取了毒汁備用，懂行的還會用它制成蛤蟆墨，人若生了毒疽癰腫，一涂便好。但蛤蟆這東西仿佛是通靈性的，端午這天特別難捉，常人無法尋覓蹤跡，節后又蹦跶得到處都是，因而鄉間有“癩蛤蟆躲端午——躲得了初一，躲不了十五。”的俗諺。但一些民間草藥先生卻能妙手擒得，我一個表嫂的婆婆就有端午捉蛤蟆的絕活，但凡出手，必有收獲，卻不貪多，捉時念念有詞，得一兩只便收手。舊年端午，我曾親眼得見，她在我們老屋后檐溝石坎里捉出一只碩大的蛤蟆來，用一條繡著“五毒圖”的方帕包了去。她懂得許多偏方，能治小兒驚厥、水痘、失魂癥及各種解毒，是方圓幾十里的神仙人物。
那年月活計忙，母親一般沒空回娘家，偶爾回去也是匆匆往返，不會帶上我們，年年端午卻會用新面粉蒸了白饃、包了粽子帶我們去外婆家過節。
端午前一晚，母親便在大籠屜里蒸上好些白面饃饃，乘著熱氣用艷艷的顏料點上花色，同此前包好的粽子一并分裝在花格子包袱里。母親點花饃的巧手是出了名的，她拿一個削制的篾片在籠屜間飛舞，手過之處繁花點點，有嬌俏的紅梅，有單瓣或復瓣的桃花，有淺綠的蓮蓬，中間還綴著黛青的蓮子，花瓣不暈不染，活像饃饃上真的開出花來。我們圍在母親身邊，非要討了花色最漂亮的饃饃來吃，她起先不同意，終是嗔怪著遂了我們的愿。那一晚，我常會從夢里笑著醒來，咂巴咂巴嘴，嘴角都是口水。
端午當日，母親天不亮就起床，備下極為豐盛的早飯，把父親割回帶著露水的艾蒿和菖蒲扎成小捆，或豎立或倒掛在大門、耳門兩側及牛圈、豬圈、雞圈門口,說可保人畜平安無瘟病。飯桌上除了菜色較尋常豐盛，額外還有粽子、鴨蛋、雄黃酒，我們各人還能分得一個香荷包。說是香荷包，其實是個小小的艾葉包，是母親揉了頭一年的艾絨縫制的。但我們總有辦法讓它香起來，摘了頭茬的梔子花或尋了香花刺花瓣，把它們和艾葉包放在一個小布袋里，掛在身上香噴噴的，好聞還防蚊蟲。我們也挑大朵的梔子花插在頭上或別在衣襟上，偶爾也偷偷別在母親的發辮上。我在小學作文里曾寫過端午的香氣，說端午的村莊是香的，花是香的，風是香的，粽子是香的，青草上的露珠是香的，戴了花的女子是香的，男子喝酒的樣子也很香。老師笑瞇瞇地打趣我，說你的作文也是香的喲，墨水香哩！后來想起，除了老師說的，還漏掉了最濃的一段香——外婆家的點心香。
早飯后，母親擓上花格子包袱，領著我們走山路去外婆家過節。父親照例留下看家，與前一日回來的姑姑和奶奶一同過節。姑姑家遠在吉河，回來須得步行一整日才到，她總是提前一天回來過節，年年如此。
去外婆家往返約四十里地，翻過最后那座大山，總能看到外婆手搭涼棚站在日頭下張望，看到我們老遠迎上來，接過包袱，一連聲兒地笑，顛著小腳急急地給母親泡糖茶，給我們尋點心。印象里，糖茶是外婆款待人的最高禮遇，給我們的點心則是五谷八雜，餅干、冰糖、花生、瓜子、面果子、苞谷花……啥都有。外爺是鄉間的文化人，日子苦焦的年月里，務農之余堪輿、寫春聯、幫人立契……凡常能掙點吃喝的事，都會一手。鄉村人家沒錢答謝，多以肉蛋糧油、瓜果點心、土酒蜂蜜謝承，外婆總精打細算著省下一些，待承我們這些小饞嘴。她有個專程給我們分零食的葫蘆瓢，十分靈巧秀氣，是外爺用自家種的小葫蘆挖的。他們名下孫輩眾多，逢年過節回來，蜂子朝王般鬧騰，為公允起見，外婆便用那瓢給我們分點心，我們叫它“福祿瓢”，里面盛著我們兒時吃過的所有美味。
外爺外婆故去后，我年年回母親家“躲端午”，她也總習慣泡一杯釅釅的糖茶與我，拿出備下的好吃喝待承兒孫們，只是母親的“福祿瓢”不是小葫蘆挖的，而是一個漂亮闊氣的瓜果盤，里面滿盛著琳瑯滿目的點心瓜果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