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 葉柏成
莊稼地里的苞谷熟了，遠遠望去，密密麻麻、排列有序的苞谷林，宛如一支綠色的隊伍，如煙似紗的青霧中，一個個圓錐形的苞谷棒子頂端垂下柔軟的棕紅色須子。 年過古稀的外婆，戴著一頂金黃的草帽，穿著一雙針腳精致的黑絨布鞋，背著一個喇叭狀的背簍，邁著小碎步，走在清晨的田埂上。青青的草叢散發(fā)出濃郁的氣息，草叢里蹦跶出綠螞蚱、紅螞蚱，山雀們在林間跳躍，發(fā)出婉轉(zhuǎn)的歌聲。 外婆顧不得欣賞這些景致，她小巧的雙腳快速交替著，走進了苞谷林。她黑色的褲子上被清晨的露珠打濕了一片，呈現(xiàn)出一簇簇暗色的花紋。身穿藍色大襟子衣裳的外婆，她微微彎曲的背影，終于沒入了苞谷林里。陽光的金線線灑在外婆皺紋交錯的臉上，形成亮晶晶的圖案，外婆伸出古樹枝一般的手指，動作嫻熟，麻利地扳倒一個個飽滿壯碩的苞谷棒子，她反手一扔，就穩(wěn)穩(wěn)當當落在了背上的背簍里。 在密密的，長著寬寬的碧綠葉子的苞谷林里，外婆扳倒一個個苞谷棒子，發(fā)出咔嚓咔嚓的聲響，老遠都能聽到。 七月的暑熱，如潮水一般陣陣涌來，不一會兒，外婆就汗流浹背了。苞谷葉子的邊緣，長著細細尖利的鋸齒，好似鋒利的刀子，隨時都準備偷偷割她暴露在衣服之外的肌膚。歲歲月月與黃土地打交道的外婆，一年四季臉朝黃土背朝天，這些傷害她早已司空見慣。 手掌布滿厚厚老繭的外婆，小麥的麥芒、割人的茅草、苞谷葉子，在她面前都失去了恐嚇的意義。橫七豎八的刀口劃在她古銅色的手臂上，外婆感應不到疼痛，外婆在莊稼地中，練就了一副鐵打的好身板。那時候的外婆，心里一定會默默念叨著孫兒、外孫們的名字吧，又到禮拜天了，在縣城中學讀書，可愛的丫頭和淘氣鬼們該要回來了吧。她要背回去這些苞谷，用石磨磨好漿巴，煮一罐酸甜可口的漿巴糊糊，犒勞兒孫們呢！ 正午的時候，陽光有些烙人了，樹蔭下的蟬兒們正叫得歡實。外婆結(jié)束了勞作，她花白的頭發(fā)里悶著一股股熱氣，她用手掌抹著臉頰上淌下的汗水，取下頭上的草帽，輕輕扇著涼風，淡淡地笑著，背著一大背簍青青的苞谷棒子，穿過大壩塘彎彎的小徑上。 外婆坐在堂屋的一把竹木椅子上，她剝下青青的苞谷殼子，露出苞谷棒子排列整齊的金黃銀白、汁水充盈的顆粒兒。她熟練地把苞谷顆粒剝下來，裝在一個盛著半盆清水的鋁盆中，鮮嫩的苞谷顆粒如一顆顆美玉，浸泡在清澈的涼水里，顯得非常誘人。 外婆伸手把漂浮在水面的棕紅色的苞谷須子揀干凈，把半盆苞谷顆粒用竹籬子細細地在水里淘洗，換了三次水，直到清汪汪的泉水干凈得像一面鏡子，照著盆底沉睡的苞谷籽，才開始喚著孫女、外孫的乳名，開始同她們一起用沉重的石磨磨漿巴。 孫女、外孫倆人，轉(zhuǎn)動著用長長棕褐色繩子懸在房梁柱子上的一根“丁”字形的木質(zhì)磨桿，磨桿的一頭安放在石磨木把手的孔洞里。 外婆家的石磨固定在結(jié)實的木架上，那圓圓的兩層石磨分為上扇磨和下扇磨，上扇磨由人力拉動磨桿，不停轉(zhuǎn)動的為轉(zhuǎn)動盤，下扇磨固定不動，為不動盤。石磨的上、下兩扇接觸面，用鏨子鑿出排列整齊的磨齒，用來磨碎糧食。上扇磨有兩個磨眼，供漏下各種糧食用，兩扇磨之間有磨臍子（鐵軸）。 外婆家的石磨，直徑大約一尺左右，我和表妹兩個十二三歲的少年，動作一致，從右到左推拉著長長的磨桿，上下兩層磨扇摩擦著，發(fā)出悶雷似的轟轟聲，外婆用鐵瓢盛著一半清水，一半的苞谷顆粒，灌進圓圓的磨眼里，隨著我與表妹不停地轉(zhuǎn)動石磨，從兩扇石磨的縫隙中就時不時地碾壓出潔白的、如瀑布一般的漿巴。柔軟稀滑的漿巴，滴落在石磨下邊放置的一口大木盆中，空氣中飄起一縷縷新鮮的甜香味兒。 磨出來的漿巴在炎炎烈日的夏天，在蒸騰的氣溫下，經(jīng)過幾個小時的發(fā)酵，很快就有了一股股淡淡的、酸酸的味道。 在鄉(xiāng)下，晌午飯總是吃得比較晚，當一彎銀亮的月牙兒爬上了柳樹梢，火爐中，架起的干柴已躥出黃艷艷的火苗，火苗舔舐著竹笆籬里伸出的長長的鐵吊鉤上，掛著的黑黝黝的一口鐵罐，罐子里沸騰著半罐開水，外婆用清水和著漿巴，用鐵瓢一瓢瓢放進鐵罐子正煮的開水里，一邊放，一邊快速地攪動，直到一罐子開水變成了黏稠的漿巴糊糊，漿巴糊糊在鐵罐里冒著大大小小的氣泡，發(fā)出咕嘟的聲音，很快，漿巴的顏色變成了暗黃色。 外婆在煮熟的漿巴糊糊中，撒上幾粒糖精，又攪動一番，就蓋好蓋子，用火鉗撥弄一些熱灰，把鐵罐從吊鉤上取下來，放在火塘邊的熱灰上煨著。她用燒熱的菜油炸出紅紅的辣子油，用酸菜壇子里的酸水與剁碎的大蒜搭配，涼拌出一小盆黃瓜片，再爆炒幾盤子洋芋絲絲，清清白白的黃瓜片與香脆可口的洋芋絲絲刺激著我們的味蕾，一汪汪饞人的口水在嘴里左沖右突。 外婆讓我們喊叫在外邊忙活的舅舅、舅母回家吃飯，當我們飛跑著喊回做木工活的幺舅，用縫紉機縫制衣褲的二舅母回來時，四四方方的木桌上，圓圓的土瓷碗里都盛著熱氣騰騰的漿巴糊糊，我們坐在長條凳子上，迫不及待地捧起土碗，嘬著碗里溫熱的漿巴糊糊，吃著香脆的涼拌黃瓜和洋芋絲絲，好暢快好愜意啊。 滑溜柔軟的漿巴糊糊，進入口腔后，那酸酸甜甜的滋味兒，香甜可口，回味悠長。滿屋子發(fā)出的呼哧呼哧喝漿巴糊糊的聲音，是20世紀70年代鄉(xiāng)下農(nóng)家，見慣不怪的。那時候，我覺得漿巴糊糊是天下最好的美食，漿巴糊糊有多好喝，漿巴饃有多好吃，我的外婆就有多疼愛她的孫兒、孫女們。 外婆八十二歲那年，無疾而終。她躺在柏木制作的棺槨里，面容很安詳，如睡著了一樣。我的母親和二姨哭得死去活來。母親和二姨用悲悲戚戚的歌聲，細數(shù)著外婆生前的千般賢惠、萬般辛勞。我默默佇立在一旁，眼含淚水，想到我再也喝不上外婆親手煮的漿巴糊糊了，再也看不到風里來雨里去，一生與莊稼打交道，精神矍鑠、面容慈祥的老人了，一想到這些，我的眼前便是白茫茫一片。 如今，好日子如芝麻開花節(jié)節(jié)高，過慣了大魚大肉富裕生活的我，時不時需要換一下口味，我在集市上買來用機器打出來的漿巴，用電飯煲煮上一頓漿巴糊糊吃，只不過這滋味，比起外婆同我們親手用石磨磨出的漿巴，再用柴火煮熟的漿巴糊糊，相差太遠了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