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 郭華正
民以食為天，民食不僅重要，而且關連著天和政府。像我這樣從舊社會過來的人，對碗里滄桑清晰如昨，因為舌頭是有記憶的。
我出生在國家級深度貧窮的秦巴山區。“天晴硬似剛，下雨一泡湯，十年有九災，窮人餓斷腸”的民謠，就是舊社會這里的真實寫照。
命運多舛的我，童年就在苦難中度過。降生那年，日本人轟炸安康，炸死無辜百姓近千人。翌年霍亂流行，全縣死亡3000余人。續而大旱，田園枯焦，接著是山洪泛濫，風雹侵襲，災荒奇重，百姓啼饑號寒，流離失所。僅一個小小的田壩鄉外逃300余戶，餓死40多人，誰不哀傷？《安康縣志》記載了上述情況。當年縣政府督學郭治善赴田壩路上的拍照，難民顛沛流離，前途未卜，令人觸目驚心。因此一直不敢示人，后到我家交給父親保管，并留下一塊大洋，叫我父親給我買字典。一本64開的《四角號碼詞典》與我如影隨形，激勵我刻苦學習。
有一年，青黃不接，家里斷炊，因吃白堊土(俗稱觀音土)，年邁體弱的曾祖父幾天肚疼腹脹不大便，憂郁的父親用手指蘸水，一粒粒往出摳。太爺掙扎著呻吟著謾罵著：“禽獸不如的‘刮民黨必遭雷抓火燒……”眼前的一幕，讓我鼻子直酸，眼淚打濕了心靈。
俗話說，天作孽猶可恕，人作孽不可活。1946年，禍國殃民的國民黨變本加厲橫行鄉里，四處拉夫拉差當壯丁擴兵源，有些成年人不愿去，忍痛割愛自斷食指(不能扣扳機，故免拉丁)。殘酷的現實應著那句民謠：“掙的錢是保長的，生的娃是老蔣的(蔣介石)”。父親和我二叔是屈從著輪換著當壯丁。父親臨行前，飲恨吞聲地對我兄弟倆說了上述天災人禍，囑咐我們牢記耕讀傳家久，詩書繼世長的祖訓。
過去的日子真是罐罐沒鼻——別提啦!
“一唱雄雞天下白”，“換了人間”！新中國的建立，人民當家做主站起來了，個個揚眉吐氣，家家歡聲笑語，我也喜氣洋洋上了學堂。
進城上初中第二年，糧食統購統銷開始，學校亦然吃大鍋飯，但數量減了。一次看完電影回校，剛排隊舀了一碗香噴噴的白米飯，不料被一大個子青年從碗里挖走，此時，大飯桶也見底了，回到宿舍漱漱流淚。幸有母親烙的雜糧餅才填了個半飽。從此，對饑不擇食、狼吞虎咽有了融會貫通的“知行合一”。
馬克思認為，“人靠自然界生活”，自然不僅給人類提供了生活資料來源，還給人類提供了生產資料來源。國家連續遭遇三年自然災害，國民只能過著“低標準，瓜菜代”的清苦日子，渴望溫飽似乎成了遙不可及的夢幻。“社員吃的六兩糧，拄的棍棍靠著墻”，這順口溜就是當年生活的縮影，也是個深深的刺痛，更是新舊社會兩重天的佐證。吃口生姜喝口醋——嘗盡了辛酸的老人們感慨地說，現在盡管每人每天發六兩糧，可國家也遭災，沒有厚實的家底啊！同樣的遭災，國民黨誰關心過，給誰發過一兩糧？！于是發出“舊社會把人變成鬼，新社會把鬼變成人”的感嘆！
面朝黃土背朝天，一個汗珠摔八瓣的農家孩子，眼見長輩面黃肌瘦，一按一個窩的雙腿，誰不心酸心痛啊，暗暗想法子替大人分憂。曾聽人說過鼠洞藏糧食的我，也躍躍欲試。一次放牛，兩眼決眥尋鼠洞，一連挖了幾個鼠洞，都是竹籃子打水，一場空。我并未灰心，接著挖那彎彎曲曲的鼠洞，狡猾的老鼠用虛土堵住洞口，掏出虛土，果見一大洞，存有玉米、黃豆、花生、綠豆，當時又餓又累的我兩眼直冒金星，剝了幾顆花生止慌，其余全裝進了衣袋。家人一聽鼠洞挖糧，像迎接功臣一樣圍住我，兄弟姊妹饒有興趣地聽講這故事，夸我救了全家，自是心花怒放。母親將雜糧磨成粉摻野菜，全家覺得像過年一樣。晚上，母親把屬于她的3顆花生又悄悄裝進我的衣兜。在磨難中，我們得到了鍛煉，煉出直面人生的承受能力和堅強意志，也體悟到勞動的光榮和奉獻的快樂。
母親的聰明能干、精打細算、一手好茶飯和熱心快腸，在全村是眾口一詞。好幾次缺糧戶安排不過來，村干部急得焦頭爛額，跑到我家動員讓名額，他們忐忑到家，如愿出門。父母知道正吃長飯孩子的心思，循循善誘道，人活在世上要厚道待人，用愛自己的心去愛別人……在我們幼小的心田種下仁愛的種子，受用一生。
在安康師范求學期間，母親特意用榆樹皮、麻根粉摻面烙餅，步行30余里送到學校，我給她先倒水后取餅動員她吃，她只說好好好，只顧得母子倆的促膝交談，上課鈴響了，她叫我去上課。等我下課回宿舍，發現她只喝了半杯水，餅子原封未動。事后知道她從學校出來迷了路，經好心人指點，才渡船徒步回家。愛在碗內孕育，情于碗外成熟。頓時，我的雙眼蒙上了一層淚霧。此事一直撥動著我的心弦，念念不忘到如今。由此想到世上所有人一遇到疼痛或驚詫，頭一聲喊的就是“我的媽”！這是對世界上最無私最偉大母親的由衷贊嘆和感恩啊！
1960年，我苦盡甜來，工作了。每放假回家，帶足糧票和錢給一家人改善伙食，弄得我捉襟見肘。有時悄不做聲，同家人一起吃糠咽菜，惟老紫云英（俗稱苕子）及喂豬的干苕葉子，一端上碗，那股刺鼻的豬食味就倒了胃口，強強勉勉吃了幾頓。臨行前一天上街買回米面，母親欣慰又心疼地嗔怪道：你咋不早些買，免得跟我們一起受罪。我笑著：你們吃了上頓煎熬下頓，我咋不能吃幾天苦？何況一到單位就吃純糧了。你不經常教我們吃虧是福嘛，你為一大家人忍饑挨餓，為我們樹了榜樣。翌日東方微曦，我背著母親趕早烙的干餅趕幾百里的山路，一趕就是18年！
后來搭上開往春天的列車，憑票購物的時代伴隨我們這代人走過了幾十年。每次出差，隨身總得帶上本地和全國糧票。直到上世紀八九十年代，各種票證才逐漸退出歷史舞臺，統購統銷時代一去不復返。我還保存幾種糧票到如今，它是計劃經濟結束的見證；是生命如歌似夢的演繹；它蘊含著感天動地的偉大變革。
改革開放的春風溫融著窮鄉僻壤，農戶煥發出青春，城鄉涌動著富裕。新生事物層出不窮，各項建設日新月異。從深度貧困到脫胎換骨奔小康；從缺吃少穿到豐衣足食。身邊糧票消失了，但食品更多了；大撈碗不見了，小瓷碗裝著幸福珍珠；布票消失了，衣服更漂亮了；房子不分配了，住宅高檔了；村民說，無錢造屋空吶喊，有錢造屋如撐傘。改革開放給每個人帶來實實在在的福祉。
四個全面搭擂臺，復興路上福音來。在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指引下，深化改革春風化雨，小康生活更上層樓。人人碗里的飲食觀念也悄然變化，飯桌上的大魚大肉少了，青菜水果多了。前幾年，每每看到洪昭光等健康專家不遺余力勸導國民少吃肥肉，多吃蔬菜和水果的文字，喜氣盎然的我忍不住要多看幾眼，沉思良久。如今，連錢包也瘦了，但一卡行天下，更方便快捷舒適了。
每個人都有不同的故事，都由國家的興衰塑造；每個人生，都與大時代骨肉相連。這正是：碗里春秋苦與甜，新舊社會兩重天；各族人民跟黨走，人間天堂震宇寰！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