安康市第一小學 溫潔
有人說：對于遠行的駱駝，不是它的眼里沒有沙漠，而是心中只有綠洲。每當想起這句話，我就會想起高山之巔的漢濱區洪山鎮陰坡埡小學，想起那位像駱駝一樣跋涉在山區教學路上的汪老師。盡管我已經從農村輾轉到城市，然而，無論何時何地，每當我聽到“陰坡埡”這三個字，我的心都會像針扎般的疼痛！
2000年3月8日，是我一輩子都銘心刻骨的日子！那天，鳳凰山麓寒氣逼人，天空飄著雨夾雪，原始森林桃花早開，花瓣被寒冷撕裂，凋零滿地。那天，全鎮第一次召開教育工作會，所有人充滿期待。在會議即將結束時，我意外地聽到了我的名字，竟然與洪山鎮陰坡埡小學連在一起！我突然沖動地站起來，但又坐下了。
想說：“一定搞錯了，這是多么不可能啊！”一個21歲的女孩，一個剛剛從教一年半的新老師，將要被派遣到深山老林之中的陰坡埡小學，真是不可思議。我不知所措，毫無準備，整個人都頓時凝滯了。我向爸爸求救、撒嬌、哭泣，都無濟于事。相反，他好像還挺贊成的。我感覺他瘋了，真是不愛我了！
當天下午，爸爸主動提出來送我到學校。山路崎嶇，塵土飛揚，狹窄的面包車蜿蜒盤旋在狹窄的土路上，一個多小時艱難地顛簸，終于攀援到山頂上的學校。眼前，正面是一排長長的土房子，側面還是三間土房子，拐彎處有一棵拳頭粗細的冬青樹，四周是碧綠蒼翠的原始森林，完完全全把校園包圍了。走進這所沒有圍墻的校園，學生們一擁而上，把我團團圍住，搶著幫我拿行李，還有孩子熱情地遞給我帶著體溫的糖包谷花。我連忙接住，塞進嘴里，那是我童年最愛吃的美食啊！爸爸幫我收拾房間，整理衣物，我為爸爸和老師們做了土豆絲面。飯后，爸爸坐上面包車，頭也不回地走了，而我多像校園里那棵無依無靠的冬青樹，孤單地挺立在寒風里！
校園安靜極了，只有我和小學六年級的數學老師兼班主任需要在這里住宿，因為其他老師都是本地的，放學就回家了。黑夜的凄涼在狹小的房間里蔓延，風吹過山頭、樹枝、草叢，呼啦啦響個不停。偶爾一聲鳥鳴，仿佛把我整個心都震裂了。就這樣在恐懼與不安中，度過了平生第一個不眠夜！
學著適應這里的生活是我必須要做的，嘗試做好校務管理是我必須要學的。
三月，正值植樹的好時節。第一個周末，春雨瀟瀟，我和老師們帶著干糧，拿著鐵鍬，一起坐車到鳳凰山頂去挖樹苗。土層堅硬，好幾個年輕老師的手都磨破了，而兩位年長的老師一直默默使勁舉起鐵鍬，一棵棵樹苗在山頂的小平地上，堆積成小森林。之所以去那里挖樹苗，不僅是免費的，而且那里的水杉樹比任何地方的樹苗都綠，都耐得住酷暑和寒冷。為了保證樹苗如數成活，我們當天返回學校，就將這些樹栽在校園里。附近的學生和家長都主動過來幫忙，挖土、挑水、培土，忙得不亦樂乎！在春雨的滋潤下，新栽的水杉樹仿佛充滿蓬勃激情，聞風而長。有人說：只有長在高處，才能眺望遠方。其實，長在風雨里，才會更茂盛！當我每天起床，走出房間，滿眼都是綠色，心里頓時春光明媚，暖意融融。
四月，本是鶯歌燕舞，百花齊放的好時節。然而那一年四月九日，一場暴雨從天而降！從小雨到中雨，夜幕時分，傾盆大雨一瀉千里！嘩嘩的流水無法正常從房頂的瓦片里順流而下，而像盆倒一般潑下來。我和汪老師站在屋檐下，仰望天空，窺視房頂，悸動萬分！突然，看到雨水順著土墻流下來，墻壁立刻切成溝壑，繼而半堵墻都消失了。來不及拿出衣物，就把教學用的書籍和孩子們的作業本搶出來，放在衣服里裹著，我倆躲在搖搖欲墜的屋檐下，避雨，堅守，再大的雨我也不能離開！我們的宿舍當夜崩塌了，而教室也被雨水襲擊倒了一個墻角。我在教室的另一個墻角站了一夜，看著暴雨無情毀滅了我的全部，而衣服里的書本和作業本暖暖的，沒有打濕，完好無損！
第二天黎明時分，腦子里不停想“我的學校沒有了，孩子們去哪兒上課呢？”等到七點半，便給上級領導逐一電話匯報險情。面對現實，所有的困難還得自己扛！租用民房做教室，規劃解決新建教室，是我首先要做的事兒。多方爭取到市計劃局的扶持資金25萬，九個月時間，建成了嶄新的磚混結構的教學樓和宿舍樓。第二年元月，學生結束了流動教室的記憶，回到新教學樓里上課。山頂的風兒突然都停止了呼吸，校園里的小樹靜靜地仰望著一望無際的藍天。而我，從明亮的玻璃里看到了窗外暖暖的綠色，從我的生命里緩緩流過。早來的春色把整個陰坡埡小學緊緊包圍，綠意盎然，春光明媚。或許，站在山那邊，你眺望遠處，氣派的樓房，碧綠的水杉，濃密的森林，才感覺到這陰坡埡小學才是整個農村最靚麗的風景！
五月，學校周圍，滿眼都是綠洲，尤其是校園里的水杉樹綠得透亮。學生一次次把帶著泥土清香的杜鵑花給我送到辦公室，我一次次精心將它們培植在校園的圍墻邊，紅色成為綠洲最詩意而天然的勾勒。我定期給它們澆水、施肥，花期漫過整個五月。
六月，就是六年級要參加畢業升學考試的關鍵時刻了。我和汪老師主動提出來給孩子們補課，早晨早到半小時讀書，下午晚放一小時作為語數專題訓練時間，家長和孩子都感動不已。然而，不幸的事發生了，一天下午，汪老師正上課時突然暈倒在講臺上。當學生從教室里爆發出驚恐萬分的哀嚎，正在對面宿舍刻寫試卷的我，仿佛被電擊中，飛奔至教室。骨瘦如柴的汪老師呼吸急促，很虛弱，好像病得很重。我苦苦哀求送他去醫院治療，他說沒事，就去附近村衛生室開點藥，等六年級升學考試結束再去檢查也不遲。
我的反對無效，他堅持著上課，村醫和我只好順從。我在辦公室拿來了錘子和釘子，釘在黑板左側邊沿，小心翼翼地把吊瓶掛上去，他繼續講課。藥瓶里的液體有節奏地滴答滴答，孩子們假裝不經意地凝視吊瓶，眼神充滿了擔心。他一次次將液體吊瓶掛在黑板邊沿上課，連班上最調皮最不愛學習的孩子都給感動得落淚了。就這樣，我按時提醒他喝藥，每天詢問，他都說好多了。他硬是堅持到六年級畢業，才去市中心醫院檢查，診斷結果是癌癥晚期，無藥可救。自此，他一直住在醫院，就這樣早早地走完了平凡的一生。
八月，正是收獲的時節，校園里的水杉樹長高了，而陰坡埡小學卻沉浸在凄涼中。當學生知道汪老師身患重病時，他們紛紛將自己的零花錢積攢在一起。沒人能夠想象，38個學生共計捐款286.20元，承載著怎樣的感情分量！當我帶著剛剛畢業的寶貝們出現在醫院里，班長滿眼是淚，把簽滿孩子姓名和祝福的紅紙打開，鄭重地取出包裹的零錢，遞給汪老師，而他沒能接住，一角、五角、一元、兩元，零碎的紙幣散落滿地，他的手臂重重地落下去了，再也沒有抬起來……
九月，當我站在校園里，滿眼都是關于汪老師的點點滴滴。“你為什么說謊，你為什么說謊啊？”我一遍遍在山頂怒吼，聽不到山谷的回音，因為我永遠地失去了我的恩師。“堅持到學生放假”，這個理由太充分了，以至于我毫無反擊之力。走進我和他共同教學的那間教室，吊瓶仿佛還在黑板邊沿蕩漾，這樣的畫面是怎樣的一道感人而凄涼的風景，永遠鐫刻在我的心上！汪老師，您給了我父親般的疼愛，照顧我生活，就連夜深了上廁所都是您給我做伴。汪老師，您教我處事，鼓勵我堅強，幫我解決困難，用恩師的楷模在我心中栽植了一棵四季常青的大樹，在我的生命里永遠高大碧綠！藍天不會忘記，大地也不會忘記，您的學生永遠不會忘記。“人民教師”這幾個大字再一次蘸著濃濃的血水，飽含著生命的重量，一筆一劃在我心靈深處刻下豐碑！
2021年3月8日，那一天，久違的陽光露出笑臉，迎春花、玉蘭花、櫻花正在開放。藍天下每一個角落，放眼望去，滿眼都是綠色，感覺很溫暖，很舒適。而我，已離開陰坡埡小學，滿懷憧憬走進了安康市第一小學。此刻，我依然站在熟悉的講臺上，給學生上語文課，給他們講《我的老師》這篇短文，但因為心里裝著陰坡埡，而有了不同的認識境界！
哦，我的遙遠而貼近的陰坡埡！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