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 于延琴
從南門菜市場，徑直穿過南環(huán)路，便是新城南路。
說是路，實則是一條悠長逼仄的巷子。兩旁低矮陳舊的磚房，大多成了小商鋪。書店，蜷縮在爬山虎的綠影里。小吃店，從早到晚蒸騰著包子香。裁縫鋪，縫紉機聲直叩黎明。
巷子盡頭是育才路。幾所學校錯落其間，從小學到大學，不同年齡段的學生穿梭于此，為巷子注入鮮活生機。
巷子如老樹的年輪，將滄桑、蓬勃與未知層層裹藏。
一
晨光初透，新城南路蘇醒。
第一籠蒸面出屜的白霧，漫過城堤，與漢江晨霧交融。包子鋪里，老板布滿裂痕的手掌，裹著三十年光陰，將連鎖餐飲的舊夢揉進面團。案板上的褶皺，與他眼角的紋路驚人相似，都在歲月里，發(fā)酵出柔軟的質(zhì)地。油條將未說完的故事，浸泡在豆?jié){碗里，翻騰。金黃酥脆的牛肉煎包，被人咬出滿口鮮汁。他忽然讀懂，遠方未至的夢，正以另一種方式，在油鍋中炸成渾圓。
巷子，是座微型劇場。每個店鋪，都在上演生命寓言。
“三味書房”的木質(zhì)招牌懸著雨漬，像未完成的詩稿。店主指尖撫過簇新書脊，將未竟夢想，釀成指引讀者的星斗。斜對面的小火古法火鍋店，隱在爬山虎織就的綠簾后。沸騰的魚湯，翻滾著褪色的米其林夢。卻在碰杯的脆響中，透出比星級更珍貴的人間至味，成了治愈人的深夜食堂。
水果店前的千禧果紅得透亮。老板娘擦拭果皮時，晨露折射出七彩霞光。她偶爾站在玻璃櫥窗前，眺望不遠處的大學校園。搖籃里的嬰孩尚不知曉，母親將走出秦嶺的勇敢，化作了稱果時利落的拋物線。老婦人坐在藤椅里擇菜，銀發(fā)與哈密瓜的金黃相映，構(gòu)成一幅三代同堂的油畫。
正午當頭，陽光掠過巷子里的玫瑰花叢。嫩綠的葉子層層疊疊，溫柔遮擋四周，在凹凸不平的水泥路上投下斑駁光影。
一只長著齙牙的土黃狗，臥在光影交匯處，像被歲月包裹的玉，在平常日子，沉淀出獨一份的質(zhì)樸與安然。它精通存在主義哲學——任早起晚歸的人嬉鬧聲如潮水漲落。偶爾掀動眼皮，將世界收束成睫毛縫隙里的流金。
放學歸來的孩子，攥著牛肉煎包狂奔。油漬在習題冊上暈開，恍若命運預設(shè)的伏筆。
二
暮色浸染巷子時，中年女人正站在灶臺，熬制阿膠糕。文火中，黃酒的香氣，像被賦予生命，張揚地四處竄動，迫不及待地溢滿整個屋子。那股子醇厚馥郁，裹挾著絲絲縷縷的甜，悠蕩蕩地鉆進鼻腔，瞬間喚醒味蕾，勾起對這份傳統(tǒng)滋補美味的期待。
爐火溫柔舔舐鍋底，阿膠在融化。精魂熬成了琥珀色的月光，最終與枸杞、芝麻、紅棗、核桃相融相生。她想起少女時代收集的糖紙，那些未寄出的理想，此刻都化作勺與罐碰撞的輕響。養(yǎng)生壺咕嘟聲里，小米粥與燕麥片達成和解。如同她逐漸學會，在得到與失去中放置的砝碼。
華燈初上，火鍋店的玻璃窗凝滿水霧。有孩子用手指在霧氣上畫笑臉，轉(zhuǎn)瞬即逝的圖案，倒映著整條巷子的縮影：書店的燈盞是未落的星子，水果攤的彩燈串成銀河，包子鋪最后蒸籠的白氣裊裊升空，化作浮云掩住月亮。此刻，煙火不再嗆人，像香屑灑在時光褶痕里，每個閃爍的灰燼，都是往事的舍利。
巷子盡頭，裁縫店的縫紉機仍在嗒嗒走動。老板娘踩著踏板，將顧客的人生裂縫織補成暗紋。她總在布料經(jīng)緯間，想起故鄉(xiāng)的梯田——那些未走出大山的歲月，最終在都市褶皺里，長成另一種莊稼。當改好的衣裳被取走，她撫平的不只是織物，還有城里人靈魂的毛邊。
子夜寂靜，齙牙狗起身抖落滿身星光。爪印烙在露水未晞的水泥路上，像蓋下時光郵戳。整條巷子翻了個身，將白天的喧囂收進暗袋，卻把那些未說盡的故事，留在檐角，等待次日朝陽續(xù)寫。
三
午夜時分，聽見玫瑰在黑暗中舒展。尖刺與花瓣同根而生，遺憾的褶皺里，往往藏著最驚艷的綻放。
進入不惑之年，生活節(jié)奏開始改變。像從激昂的快板過渡到舒緩的行板，多了份沉穩(wěn)，也添了幾分對自我的關(guān)照。比如，曾被忽視的健康，不自覺成了重點。飲食不再隨意，而是一場與身體的溫柔對話。
爐上小米粥正稠，紅薯在烤箱里醞釀蜜意。不惑之年的腸胃，開始與粗糧細語。餐桌擺著燕麥盞、山藥泥，養(yǎng)生壺吐著溫熱白氣。忽然懂得：生活原是文火慢燉的湯，繁華如浮沫撇去后，方見清透本味。
如今，每一口食物都吃得認真。餐桌上，養(yǎng)生食物成了常客。面對美食，不再毫無節(jié)制。總會自覺不自覺地，掂量碳水化合物含量。
開始接納未竟之事。但不是放棄生長，而是允許生命，在另一片土壤抽枝散葉——就像新城南路洪水退去后重建的舊屋，裂縫里開出新花朵。開始于市井煙火深處，打撈被歲月塵封的本真。原來，圓滿并非事事順遂，是能在命運的縫隙中，精心種下薔薇，待春風拂過，看繁花盛放；是于車水馬龍的喧囂里，靜下心來，聽落雪低語，在平凡中捕捉生活的美與好。
